再高级点的就是邨了,别看名字叫做邨,和乡下农村可不一样,都是独门独弄的老洋房,市内联排别墅,后来都成了保护建筑,名人故居。

    赵景闻家里在长乐坊,可见条件还是不错的。

    他家祖籍宁波,父母都是宁波人。

    都说十个宁波人里至少有九个人在上海有亲戚,这话一点没错。其实上海话里的阿拉最早是宁波话,被上海人拿去用了,渐渐地就变成了上海特产了。

    不过宁波人不在乎。宁波人大气,爽快,讲起话来乓乓响,一言九鼎。唾沫落到地上,就是一根钉子。

    在上海有一句俗语,叫做宁愿听苏州人吵架,不要听宁波人讲情话。因为苏州话和上海话一样属于吴侬软语。这两地的人,再加上无锡人,说起话来,就像是苏州网师园里的一池子春水,又软,又糯,又嗲。女孩子一开口,那真是要让人酥到骨头里去。

    不说别的,就说过去长三堂子,苏州姑娘的身价也是要稍微高一点的。人家一开口就是奴有一段情,唱拔拉诸公听,而不是张嘴就辣你妈妈不开花,开起花来结冬瓜的武腔,好像下一刻就要拿出家伙什来,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宁波人在上海一般做生意,或者做裁缝的多。宁波裁缝又被称为红帮裁缝。赵景闻的外公就是红帮裁缝,到了他姆妈沈春梅这一代,也还是给人做衣服。因为专门做女人的衣服,又被称作女红手。他外公因为只做男人西装,所以是男红手。

    沈春梅十四岁开始在自家店里帮忙,十八岁顶门立户有了自己专属的缝纫机。和外公两个一起,一个做男人西装,一个做女人旗袍袄子,把小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据说年底生意最好的时候,一个月可以赚一小碗的黄金戒指。

    赵景闻的姆妈从做姑娘的时候开始,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爱好,有了钱就去南京路上老凤祥买一只戒指,或是黄金的,或是开宝的,也有火油钻的。她买是买了,但是干活的时候不能带,只好往家里的碗橱里一扔。扔啊扔啊,就积攒了一小碗。

    姆妈她自己说的,和赵景闻的老爸结婚的时候,她带了十几个碗的嫁妆嫁过来。赵景闻小时候没听懂,觉得姆妈太惨了,人家姑娘陪嫁都是多少绫罗绸缎,多少樘红木家具,多少根小黄鱼,到他姆妈这里就是十几个碗,过于辛酸,有点没劲。

    后来长大点才知道那十几个碗是什么意思

    赵景闻的爷爷解放前在宁波同乡的工厂里做会计。他爷爷觉得会计是世界上最最长青的职业。

    农民老了就锄不动地,工人老了就抡不动锤子,但是会计却是越老越吃相的。只要手不抖,脑子不糊涂,这个职业可以做一辈子。而且给东家算账也是算,给西家算账也是算。只要上海一天有工厂,有公司,就不怕吃不了这碗饭。加上坐做办公室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是上等中的上等。

    因此赵景闻的爹在小时候也立志要做会计。他爹赵伯涛最早开蒙是在旧式的私塾,后来进了西洋小学堂,一直念到中学毕业。先去洋行里给人做账,后又陆陆续续换了几份工,总不过还是拨算盘,记账。存了几年的钱,加上父母的贴补,于结婚前买下了位于长乐坊的三层楼。

    底层租出去半爿给人开小店,另外半爿做堂屋和厨房,二楼是会客室和书房,一家人住在三楼。

    后来解放了,洋人们都跑了,原来上班的工厂先是公私合并,再后就变成了上海市第三皮鞋厂,赵伯涛成为了国有企业的员工。

    对于老赵来说不管是国企还是私企,都是一样和数字打交道,没有什么区别,生活也没有太大|波澜。这么一看就显得赵家老爷子当年的决定是多么英明。

    而他的老婆和老丈人就比较麻烦了,这种自家开店的到底算是小资本家还是什么?搞来搞去,最后定性是小业主,小业主也是工人阶级,裁缝店得以保存。不过西装旗袍是不能做了,改做人民装和中式袄子,苏联布拉吉裙子,说到底还是吃手艺饭。

    因此在那十年里,赵家过的还不算辛苦,唯一的损失就是楼下原来租给人家的店面被彻底划出去了,成为了街道的资产,不能再吃租金了,因为吃租金是资本主义行为。

    好在赵家人口简单,除了赵家夫妇之外就是一儿一女,花销很少。不像住在坊口的那间,本来还算有点家底,男人是公交公司开车的。但老婆做了光荣妈妈,一口气生了十个小孩,全部都靠男人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最后饿得孩子白天哭完夜里哭,个个穿得破衣烂衫,走出去像是叫一群叫花子。

    沈春梅年轻的时候就是弄堂里有名的宁波西施,生的模样好。她和老赵养出来的两个小孩,自然也是粉妆玉琢的。

    女儿赵景丽倒先不说,活脱脱的小春梅,俏过唱沪剧《少奶奶的扇子》里的凌爱珍。关键是这个儿子,用上海话说,简直就是个洋囡囡。

    别人家的小孩别管后来长得怎么样,刚生出来的时候都像是剥了皮的老鼠,又红又皱。赵景闻他一落地就跟雪团儿似得不说,而且五官分明。眼睛缝长长的,高鼻梁,高额头,就跟玩具店里卖得外国洋娃娃一个样子。见过的大人就没有一个不爱的。

    春梅呀,侬这个儿子不得了啊。长大了一定是要有一番作为的啊。

    我看这个相貌,将来说不定比电影皇帝金焰都要来的漂亮,以后可以当演员,做大明星。

    邻居们都这样说。

    哎呀,什么作为不作为的,演员什么的阿拉想都没有想过。最好仍旧走他爸爸和阿爷的老路子,拨拨算盘就好了,稳当。

    沈春梅抱着如花似玉的一对儿女,笑得合不拢嘴,但心里仍旧是自得的。当时唯一能让她犯愁的只有一件事情儿子长的这么登样,以后眼光一定很高,这要是什么样的小姑娘才能入他的眼睛呢?

    不过现实生活很快就给了春梅一个巴掌。

    这个儿子除了好看,基本上也就没有别的优点了。如果没有优点就算了,偏偏还皮上了天,就差拿一个竹竿把天给捅一个窟窿了。

    沈春梅不像普通的家庭妇女,她白天是要去娘家店铺里踩缝纫机的,就请了一个阿姨来照顾家里的一儿一女。

    那个来家里帮忙的方嬢嬢五十多岁了,年纪还不算太大,但是眼睛不太好,是个高度近视,而且说话做事慢吞吞,经常拉着大的,就忘记了小的。抱着小的,就忘记了大的。

    往往等她中午烧好的午饭,把大妹妹赵景丽抱到堂屋里,围好饭兜兜准备吃饭的时候,发现赵家大公子不见了。

    大公子在哪里呢?

    通常在三个地方:屋顶上,桥上,船上。

    七岁的赵景闻胆子奇大,他不用楼梯,光靠着臂力就能从三楼窗户爬出去,沿着落水管窜到楼顶房檐上。

    赵家本来顶楼也是有老虎窗的,两年前老赵有一次半夜里醒过来发现他四岁的儿子不在床上,床底下也没有人,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一家人疯找了一圈,最后的最后,还是老赵发现通往房顶的老虎窗开着,他儿子枕着漫天的星河在一片橙红色的瓦片上打着小呼噜。

    从此以后赵家的老虎窗就没怎么开过。只有休息天老赵在家的时候,一家人上去洗洗晒晒,或者看看有没有那片瓦片坏了需要修补。

    不过此举怎么能困住皮大王赵景闻呢?等老赵和沈春梅出门前脚走,他后脚就上了房。

    在家里多憋屈,大妹妹还小,除了吃奶糕和鼻涕什么都不会,方嬢嬢虽然会讲故事,但是讲来讲去就那么几个,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董永七仙女鹊桥会》,他都听腻了。还是坐在屋顶上有意思。

    坐在屋顶上干什么么?看桥呀!

    赵家的长乐坊靠着苏州河,苏州河上一座座桥连绵不绝,他家旁边就是长寿路桥。沿着河流往西走,一路上是昌化路桥,江宁路桥,西康路桥一直可以通道苏州去。

    赵景闻没有去过苏州,但是知道那是天下第一好地方。

    方嬢嬢说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的园子顶漂亮,苏州的丝绸顶花哨,苏州的粽子糖顶甜,还有还有一桩事顶关键苏州的小娘顶漂亮。

    宁波人把小姑娘叫做小娘,小男孩叫做小官人,苏州的小姑娘当然就是苏州小娘。

    因为赵景闻从小就被夸长得好看,是观音娘娘座前童子,是未来的电影明星,所以小小年纪就对自己的长相一直很自负。

    他有时候站在家里的红木衣柜前头,看着镶嵌在衣橱上的落地镜就会升起跟他姆妈春梅一样的烦恼我这样的相貌,将来什么样的女孩子配得上我?想来想去,那只有什么都顶好的苏州小娘才配得上了。

    于是在沈冬梅和方嬢嬢的无心插柳之下,赵景闻小小年纪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将来一定要讨个苏州小娘做家主婆,

    当然了,后来他没有找到苏州小娘,而是找了一个苏州小官人做老婆,那就是后话了。

    等赵景闻年纪再大一点,就不甘心只坐在屋顶上瞎看了。他下了楼,出了堂屋,弯弯曲曲的弄堂里三转两转,直接爬上了长寿路桥的水泥墩子上。

    那时候的苏州河还不是后来被污染到乌漆嘛黑的酱油河的样子,河水清澈,水里还有鱼有虾有螺蛳。河附近做人家(节俭)的小媳妇舍不得自来水费,会带着洗衣棒和木盆到河边洗衣服。

    洗衣棒敲在石板上发出砰砰的声音,赵景闻就坐在桥上一会儿看小媳妇,一会儿看桥下的大船。

    他姆妈心疼他,从小给他零花钱,也不管他用多用少,每天抓一把角子。夏天他看船看得热了,就花一分钱买根盐水棒冰,或者三分钱买根雪糕。吃完之后棒冰棍子带回家放好,可以用浆糊粘起来拼小房子。

    苏州河沿岸都是工厂,最多的就是纺织厂,服被厂,鞋厂。从湖州苏州来的生丝,棉花沿着苏州河往东被送到了工厂里。在工厂里被加工好之后又沿着苏州河往西,进入长江,最终运到全国各地。当时负责运送货物,砂石,土木的最大主力军团,不是汽车,不是火车,而是往来在河上,江上的轮船。

    所以苏州河的船只极多,每天看都看不完。

    再大一点,光是看轮船又无法满足赵景闻了,他要上船去看看,最好坐船去苏州看看,说不定就能遇到他未来的小娘子呢?

    当时沿着苏州河有很多供给站,船上人家也是要吃喝拉撒的,男人们停了船去卸货,做生意,交单子,女人和孩子们就去供给站买水,买粮食。

    赵景闻就蹲在长寿路桥附近的供给站里,看着谁能把他带到船上去玩一玩。

    他也不是所有的船都要上去看看的,运垃圾的垃圾船,运粪桶的大粪船还有装砂石的砂石船没有意思,又脏又臭。用他爷爷的话来说,是下下等。

    他想上人家运水果蒲包的船,干净,清香,不会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不说,说不定人家看他长得漂亮,还会请他吃水果呢这小子从小就知道运用自己的相貌优势。

    终于有一天,赵景闻等到了这个机会。

    他用两根娃娃雪糕换得了上船的资格。

    那是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了,赵景闻蹲在补给站旁边,看到一个包着花头巾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子来买水和油。那两个小孩子各自手里捧着一个大红苹果,不过他们却不吃,而是眼巴巴地看着赵景闻手里已经被他舔了一半的娃娃雪糕。

    这年头就算是上海小朋友也都不是人人吃得起娃娃雪糕的,天气再热,爷娘买一根盐水棒冰,最多是赤豆、绿豆棒冰给他们解馋。

    但是赵景闻喜欢吃娃娃雪糕,这雪糕比他的脸都要大些。咖啡色的是香香咖啡味,白色的是甜甜的奶油味,还有眼睛有嘴巴有头发。

    他看到那两个小孩就这怎么盯着他,看他舔完娃娃的头发,舔娃娃的眼睛,一直把娃娃的嘴巴都舔掉的时候,赵景闻说话了:你们是船上的孩子么?

    两个人点点头,不说话。

    你们家是运什么的呀?

    运水果的。男风團怼独嘉

    看上去大一点的男孩子说道。

    他舔了舔嘴角,好像自己也吃到了雪糕一样。然后把手里的苹果举了起来,一派天真地说道,哥哥,我用这个跟你换雪糕好么?就你吃剩下的这点就行。

    那不行。

    赵景闻摇摇头。

    听到被拒绝了,两个孩子有点伤心。

    他们在船上的时候,家里大人从来不买冷饮给他们吃。几次提出要吃棒冰雪糕,大人总说那是资产阶级资本家才会享受的东西,好人是不会吃的,吃了要拉肚子。

    但是眼前这个漂亮各个怎么看都是好人,所以他们也想试试呢

    我给你们买两个新的,我有钱。

    赵景闻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裤兜,里面都是票子。

    但是你们,要请我去船上看看。我还没坐过大轮船呢。

    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在发光。

    当天夜里,赵伯涛从工厂下班回家,问方嬢嬢两个孩子今天乖么。方嬢嬢说乖的,小的一直坐在堂屋里看她折锡箔。

    老赵问大的呢?

    方嬢嬢很有经验地指了指楼上通常情况下,赵景闻会算准他爸妈回家的时间从屋顶上,或者从桥上下来,赶回家中,往三楼房间的床上一躺,表示自己很乖。

    一般差不多是四点钟,老赵从工厂走出来,四点半到家。而他姆妈要再稍微晚一点,毕竟是自家生意,又不是吃大锅饭,能多做一点是一点。不过最晚也五点半到家了,因为赵家习惯在六点钟准时开饭。

    老赵上楼找了一圈没看到儿子,沈春梅回家在长乐坊里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儿子。眼看时间过了八点钟,把附近几条弄堂几座桥都照遍了还不见赵景闻的身影,他姆妈彻底崩溃了。

    啊呀!老人家讲得一点都不错啊。小孩子太漂亮了都是养不大的。那是天上的金童玉女啊,到人间是来享福的,享完福就要回天庭了呀。

    她哭得捶胸顿足,我儿子就是童子命啊,托生在我的肚皮里。可怜我十月怀胎生下来,把他养到那么大,他就这么丢下我不管了。我的儿子啊

    唱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敲赵家的门,老赵一开门,发现是派出所的同志。

    你们家小孩够可以的啊,要不是人家大人发现的及时,现在都要到苏州去了。

    派出所同志从身后把赵景闻拉出来。

    沈春梅一下子扑上去,把孩子翻过来覆过去看了一遍。没缺胳膊没瘸腿怀里还抱着两个苹果三个橙子,肚子鼓鼓的,居然连晚饭都吃过了。